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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死不活的大陆文学

2016-08-08 宗城 周郎顾曲


半死不活的大陆文学

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,随着“诗人之死”、“先锋退潮”等文学事件,大陆的文学热又逐渐降温,并逐渐走向社会边缘化。


几天前,我参加了一场线下公民参与立法的分享会,NGO的朋友说,这些年是他们的凛冬,步履维艰。当他说出这句话时,我想起了前不久我发起的一次文学沙龙,我的一位朋友说的话:“大陆文学的黄金期早就过了,现在的大陆文学半死不活。”

 

坦率而言,大陆文学当前的境地,还论不上凛冬。和十七年时期屡次清洗、文革噤若寒蝉相比,如今的作家、文学批评家,至少还能在公共平台写些牢骚文章,国与国之间的文学交流也有条不紊。至少,当代中国的“哲学船”还没开动,政治家尚且予以知识分子一定的空间。

 

但大陆文学发展到今天,情况确实也难言欣喜。在中国政治的语境下,我们也不奢望出一部记录时代各阶级,如《人间喜剧》般的批判现实主义大部头,或者如《静静的顿河》般的人民生活史诗,否则欲速则不达。我们期望的,是大陆文学在“讲故事”上的发展繁荣,是多种文学风格的相互碰撞,以及自觉的文体创作技巧的探索只可惜,从新十年的状况来看,大陆文学显得力不从心,甚至有退步的迹象。

 

如果将改革开放三十年视作大陆文学的一个时期,那么这一时期最辉煌的部分许是八十年代。八十年代的文人,像是被闷在一间屋子里太久的孩子,有新鲜空气流入,就乐开了花,使劲呼吸。文学圈子的人们自觉翻译并传播大量西方文学著作,学习各种新鲜的文学手法,意图将其中国化。另一方面,在文革中挣扎太久的知青和老知识分子们,或是出于内心的愤懑,或是社会责任感的驱使,掀起了一波控诉文革、回忆苦难的高潮。而在高校,文学社团竞相成立,诗人是一个很拉风的口号。北岛、顾城、海子、舒婷等,都是当时很鼓动人潮的名字。

 

但是,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,随着“诗人之死”、“先锋退潮”等文学事件,大陆的文学热又逐渐降温,并逐渐走向社会边缘化。与之同时进行的,是消费主义大张旗鼓地占据我们的生活。文学也要适应中国特色“市场经济”的现实要求。

 

在文学圈子里,九十年代起的文学退潮,受影响最大的大抵是诗人。诗人曾是是一个受人尊敬的符号,甚至有能力充当青年中的意见领袖,比如北岛等诗人以《今天》为阵地掀起的朦胧诗潮。但新世纪以来,诗人不但在大众中回归寂静,甚至呈现被污名化的趋势。以“梨花体”、“乌青体”为代表,现代诗成为公众怀疑甚至嘲笑的对象。而像余秀华这样的诗人,即便有机会曝光在公众眼中,依靠的,与其说是那些优秀的作品,不如说是媒体强加的一个个供看客嘲弄的标签。如今,全职诗人在中国也几乎无法想象,诗人往往需要身兼他职,才能勉强养家糊口。至于意见领袖,诗人早已经无暇顾及。这是一个网红比诗人更容易充当意见领袖的时代。

 

长篇小说家和散文家的日子要好过些。八十年代就声名鹊起的老人们在今天要出书倒也不费事(有名头押着),汪曾祺、杨绛乃至余秋雨的散文集,出版社也指着它们多一些销量。每年成名作家的纪念日,更是水涨船高的节点。但从另一方面,这也恰恰反映了辈分相对较小的长篇小说家和散文家的窘境。当我们浏览各大文学奖项的获奖者时,我们往往会发现,占据榜单的,往往都是在文坛扎根多年的大作家们,尽管他们新的作品与往昔相比,未必有大突破,但论质量依然压过其它作家的作品。例如,权威的茅盾文学奖2015年的五部获奖作品分别是:格非的《江南三部曲》、王蒙的《这边风景》、李佩甫的《生命册》、金宇澄的《繁花》和苏童的《黄雀记》,它们从2011—2014年出版的优秀的长篇小说中选出,这五位作家在圈内皆早有名气。不久前公布的红楼梦文学奖获奖得主阎连科,也早已是得奖大户,而入围者迟子建、徐则臣、甘耀明、吴明益,最年轻也是七零后。焉论鲁迅文学奖,其公正性甚至被点名质疑。

 

这未必是一个好兆头。一个良性的文学环境,晚辈应该有持续的优秀作品对久已成名的作家发起冲击。

 

在今天,青年作家认清了形势,比起一板一眼的严肃文学,或是进行一些无人问津的文体实验,成为文字商人,对于他们似乎是更有前景的出路。青年作家“审时度势”,依附网络媒介,迎合网民的消费趣味,以文字为跳板,进而图谋进入房地产、电影业、娱乐圈等有利可图之地。

 

回顾九十年代以来的文学变化,我们可以总结出以下几个现状:

 

1.长篇小说向现实主义传统靠拢;

2.诗歌陷入生存困境,职业诗人步履维艰;

3.网络文学蓬勃发展;

4.短篇小说、散文不温不火;

5.文学地位边缘化,文学改革尚没有头绪。

 

当我们分析这些现状形成的原因时,我们免不了要介入对政治的考量,毕竟,从百年沧桑的中国历史来看,政治对文学一直存在捆绑和号令的“嗜好”。格拉斯也曾说:“政治是现实的一部分,文学——历来都在搜寻现实——将不可能忽略或排斥政治。”以八九年的风波为标志,大陆官方对言论和出版的管制有意识收紧,并且加强对境外读物的审核力度,势必会压抑大陆作家的创作热情。但政治影响文学,从来不能控制文学、同化文学,不可否认,大陆的言论和出版环境确实不容乐观,但这显然不是造成今日文学困境的唯一原因。

 

将原因归咎于网络文学也经不起推敲。客观来看,网络文学与非网络文学是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。追求艺术性的文学爱好者更倾向非网络文学,通过参加文学大赛、学院推荐或者刊物出版等方式。而在网络文学平台写小说的,其出发点更多出于商业性,二者互不相犯。网络文学的崛起依托的是网络时代的背景,而非对传统文学的颠覆和先锋话语的构建。

 

当然,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是,网络时代读者的阅读习惯正在悄然改变。群体受消费主义的影响,追求体面的消费,渴求无节制的物质享受和消遣,又陷入一种精神空虚和信仰的虚无之中。群体需要短而快的商品刺激自己的感官,而对需要耐心阅读的文学书籍难以接受。一个老生常谈的论调便是:阅读呈现碎片化、平庸化趋势,许多写作者也为此改变自己的写作习惯。以著名公众号写手咪蒙为例,其文字大抵以句为段,情绪性浓厚,而逻辑往往经不起推销,更为有趣的是,咪蒙在不同时间点能轻易展现截然不同的立场,参考其在最近《永远爱国,永远热泪盈眶》和此前“兽交论”的对比。

 

历史因素同样是不可忽略的一环。一如我的一位朋友所言,大陆文学目前还处于恶补功课的阶段,首当其冲就是“讲故事”的能力。从整体来看,大陆文学不缺乏雄心壮志,作家们也潜藏叙事革命的野心(八十年代就有),只是由于十七年文学时期的拖延和文革的戕害,大陆文学的底子明显营养不良,无论是思想层面还是技法层面。十年浩劫是对中华传统文明的“大清洗”,浩劫过后,包括文学遗产在内的古物,多已模糊不清,而这恰恰是大陆作家原本最宝贵最值得依靠的资源!

 

尴尬的是,文革刚过,红卫兵思维还未散尽,中国社会就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,放眼望不尽的经济理性生物,和四处可见的迷茫一代。而文学在这艘剧烈摇晃的大船上,既显得无所适从,又总是反应迟钝。笔杆子纷纷缩进犬儒的外壳里,也谈不上自觉地用文字审视这一荒诞的时代了。

 

从教育培养机制的运作和学习环境上看,大陆文学未来的命运同样不容乐观。被严格执行的填鸭背书式学习和繁重的课业压力,是否有助于思辨性的提高,始终是一个问号。高考作文的模式有利于青年基本写作能力的培养,但往往又让青年的写作套路化、虚假化,从独创性的角度而言难以令人信服。青春期本是培养青年人文学趣味的关键时期,却因为种种原因白白流失,大学某种程度上甚至成了迟到的“培养”,但也未免晚了一步。更不消说大学同样存在官僚化、形式化、实利化的危机,即便是苏童口中的“大学应培养读者”,看起来也颇不容易。

 

言至于此,当代大陆文学不要谈革命,谈改良实在也是难事。这时候,不妨用一句古话安慰后生: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。”但愿有朝一日,大陆文学能柳暗花明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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